“虽说是绅士，仍有不拘小节之处呢。”
闻声回头，只见那位东洋美人施施然从廊柱的暗影里走出来。
她保留着故乡的衣装发式，一柄折扇却勾起了杰克心中的些许旧日回忆，这物什似乎为各国淑女所钟爱，捻开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含情脉脉的眸子，从而惹人遐想其下会有怎样的娇艳红唇。
那双乌黑的眼睛轻轻眯起，笑意更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太久了。
“请允许我致歉，尊敬的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稍稍低头，映入眼帘的是花朵般绽放的裙摆，绯红为里，深褐为表，盛开的玫瑰与枯萎的玫瑰。
“是说您的刀刃，看上去久疏养护。”她莲步轻移，走到杰克身前，目光落在他的左手，“若您不介意，可以交由妾身打理。”
将刀具交由某人打理——这对杰克而言，并不是点件头应允即可的容易事，那利刃是他的一部分，而非什么便于拆卸的武器。然而绅士怎么能拒绝一位淑女的主动邀约？何况对方是他所好奇的东方美人。
于是现在，为监管者准备的公共休息室里，几件精巧的工具从漆盒中被取出，一字排开在桌上。杰克小心地拢起利爪，将那只扭曲的手递到红蝶白皙柔软的掌心里。
“所幸没有生锈。”美人垂睫，凑近了细细端详，一缕青丝从她肩头滑落。蓦地，她抚上缠裹着杰克指关节的绷带，“这会有些碍事——”
她抬起雌鹿般的眼，探寻地望向他。
“噢，当然，当然。”杰克明白过来，用另一只手帮着红蝶解开它们，沾有暗红色污迹的布条看上去脏兮兮的，那是血，不过不是他的。
绷带下露出的刀刃根部紧紧连着他仅剩的一个指节，仿佛是直接由骨头里长出来的，像断木中抽出的新枝，残存的皮肉不甚平整地萎缩在边缘。
“让您见笑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说。
这只手曾握着手术刀精准地切割，也曾字迹优美地写下圣诞贺卡，如今它只为杀戮存在，再也不需要那些伪装。往昔飘散如烟，偶尔回首凝望也只见虚无的白雾，他称不上眷恋地挥别了那时的生活，对于这只在庄园得到改造的手，却是喜爱中夹杂着惋惜。
出乎意料地，红蝶当真笑了一声，她以袖掩面，用鸟啼般婉转的异国腔调说道：“想不到您会在意这个。妾身……不也有青面獠牙的般若之相么？”
——想不到您会不在意这个。
杰克挑了挑眉，颇感意外。
红蝶，美智子，神秘的东洋来客。她出现在庄园的那一天，雨丝交织作轻纱，朱色的纸伞下露出一张美人面，雪白的脸，墨黑的眼与血红的唇，三种鲜明的色彩配以不似西方人立体的五官，衬得那容颜愈发像是由画笔勾勒出的。
“日安，先生。这时节，京都的紫阳花应是开了。”
她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别的什么地方。
一介女流，远渡重洋来到异国，这样的故事中总少不了一名男子。然而她既踏入了这庄园，便可见那男子已与她的故事无缘了。至于是以何种方式退场，无人过问，这在监管者之间，一半是心照不宣的体贴，一半则是纯粹的漠不关心。
本着取长补短的意图，他们有时会观摩同僚的表现，杰克由此知道了这位平日里举止端雅的红蝶小姐对待求生者完全是另一副心肠，同时也发现，她极厌恶被他人注视面孔，每每必将对方逼至死路、狠力给予迎头一击。
如此介怀的反应是杰克与其来往时不曾见过的，即使会以折扇或广袖半遮面，也更似习惯性的矜持之举，于是杰克便理解为红蝶是羞于那副恶鬼相。直至今日，红蝶大大方方地自己提及了另一副面孔，可鉴于他的惊讶都来自一厢情愿的猜测，杰克在困惑的同时也不好问什么。
真是捉摸不透的美人。
“看来，我在这庄园远算不上最特别的那个。”他夸张地摇头自嘲道。
又是几声轻笑后，红蝶收敛了表情——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她先是用棉布擦拭刀面，从根部至刀尖，顺着同一方向反复几次，再换成一种薄得几近透明的纸继续。
“这是奉书纸，”红蝶说明道，“用来避免有棉絮残留，您的刀上没有旧油，也就无需打粉了。”
她一手清洁着刀刃，一手由侧面托起杰克的手掌。他们的手都很冷，几乎没有温度传导，但杰克仍感到有什么莫可名状的情感在心中翻涌，像是一壶茶闷闷地煮着，底部积攒出无数气泡，不知何时就将升上水面。
他们牵手，却不为共舞，而是要将凶器打理至更加致命。这可真是奇妙的经历。
“最上等的丁子油，”棉布被瓶中倒出的液体洇湿，抹过刀面之处泛出危险的光泽，“这是妾身从一位锻刀名匠那儿得来的。”
“真是位慷慨的先生。”杰克评价道。
红蝶抬头看向他，朱唇轻启，有些吃惊似的，但这一瞥过于短暂，她随即将目光转回手边的刀刃，杰克甚至无法确定那眼中残忍的笑意是否只是错觉。
“起初他自然是不肯的。”
她以不变的优雅姿态擦拭剩下的刀刃，语调轻快仿佛唱一支童谣。
“不过最终，妾身不仅拿到了丁子油，还多得了些骨粉。”
“是了，妾身杀了他。”
这句话犹如咒语，让杰克僵在原地。
他的视线恰好停在红蝶的领口，那处与裙摆配色相同，这一次他却不再想用玫瑰作比。
绯红为里，深褐为表，啊，鲜血与干涸的血。
时隔多日地，他感到心脏开始砰砰跳动。
——出于狂喜。
这世上不存在秘密，问题只在于你是否有意愿及能力去打听。
作为好奇之人及合格的倾听者，杰克知道他每一位同僚的故事。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杀她们？”
他似乎也该说些什么作为回报。编造一个不幸的小故事于他轻而易举。例如，他的母亲就曾是娼妓，酒精与欢爱后的淫靡气味充斥了他的整个童年，更别提那任凭他在落雪的街道上苦苦哀求也不会为之敞开的门扉。例如，他某位忠实的朋友被娼妓迷昏了头脑，将性命与财产一同交到她手上，却在碑土之下受尽对方的嘲笑。
可他没有。
他杀了她们，杀了她们好几个人，不为私怨，不为公理，只是为了回应他叫嚣着想要杀戮的心。
他的同僚们无法理解他——这一点杰克很早以前便意识到了，诚然，他也并不需要意气相投的朋友，想象几个连环杀手齐聚一堂，像讨论婚宴菜单一样快乐地谋划凶案，这场景大概只会出现在苏格兰场的噩梦里。然而他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到头来，这里还是只有他一个彻底的怪物，天生的疯子。
他有种孩童般原始的破坏欲，尤其是对美的事物。推倒工整堆砌着的积木，踩脏洁白松软的新雪，捏住蝴蝶的双翼把它溺死在水中……多数人都将这恶劣的心性留在了幼年，而他却怀揣着它一路长大，道德与法律伸出手来要将其扼杀，他便用礼仪与名誉的外衣盖住它，侧身躲过去，最终坠入深渊。
他在那些受害者身上肆意释放天性，却往往在某一时刻，像是突然被双手所沾染的鲜血烫到似的，他抬头望进对方空洞的眼瞳，心头浮上些许奇怪的哀怜，觉得她们不该如此死去。但若再向深处想，比起内疚与悔过，杰克更偏向于感叹她们脆弱而不知反抗，使得他能轻易得手。多么傲慢啊！这与他其他的诸多观念一样，“有违常情”，然而难以纠正。
终于，他遇到了红蝶。
像玫瑰层叠花瓣下的尖刺，像折扇边缘一闪而过的锋芒，她美丽而强大，惹得他心痒的同时又绝无法被轻易摧毁。而最重要的一点，就在刚刚，他总算得以确认了——她并非是为了那男子而化身厉鬼，杀意源自她的内心，与他一样。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
杰克记得，当第一次看到红蝶腾至半空，左顾右盼之下锁定了最后的牺牲者，以鬼魅般的身姿俯冲过去时，边上的裘克啧了一声，继而嘟囔了几句，大意是感慨这位新同僚的反差之大。他转过脸去，从对方惊诧莫名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们根本就是一路人。
“您在笑呢，杰克先生。”
不咸不淡地，红蝶提醒道。
“失礼了。”
他道歉，勉力将思绪收束。
这时红蝶已完成了所有刀片的上油，像是在等那层油膜干透再进行下一步。
忽然，她起了玩心似的，微微侧过身，伸出一只手，撑开在杰克的左手上方，那只骨骼扭曲、还生着利刃的手实在太大，哪怕她将指缝张到最开，也无法用指尖对准每一道刀锋，但她仍不以为意地隔空抚摸着那些利刃。
“关于丁子油，您不责备妾身吗？”
她问道，看来是对杰克刚才未接话便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有所不满。
“责备？”杰克哑然失笑，“以什么立场？”
他盯着红蝶的手动作轻缓地上下移动着，心想如果恶作剧地弯一下手指，这利刃是否就能尝到她的鲜血？不——应该说，如果这是一只完好的手，他是否就能捉住她，与她十指相扣？
“那倒也是。”红蝶抬头想与他对视。却顺着杰克的目光看回自己的手，她轻笑，五指倏地收拢，在对方的手心挠了一下。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惊讶的对上含笑的，杰克不禁屏息。
“……无意冒犯，可不知我是否有荣幸称呼您的真名？鉴于您也不叫我开膛手。”
“取决于您。”
“美智子小姐。”
双唇相碰又分开，舌面稍点上颚后向下凹陷，他念出这三个音节的名字，仿佛回味一个吻。
打粉棒轻敲刀面，每隔一段距离撒下少许粉末，再由奉书纸抹去。五枚刀片都如此除去了多余的油后，红蝶将她的工具一件件收回漆盒里。
“焕然一新。”杰克转动手腕，迎着光看他的利器，赞叹道。
“很高兴您的时间没有白费。”红蝶起身，向他屈身致意。
“美智子小姐——”杰克跟着站起来，赶在她说出临别的话前，“您的手艺出色至极，却只让我一人见识到，或许您不介意让我知道原因？”
物以类聚。
他心中早有答案。却盼望着能由她亲自说出来，这样热切的情感对杰克而言是极为少见的，以至于他完全是直白地发了问。
“因为您很像那个人。”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
“不，您别误会了。”折扇扬起，带刀的一侧堪堪抵住了破空而来的利刃。
刀锋相击的声音让他们同时感到兴奋。
“那个人呀，曾让妾身以为自己能有所改变，从黑暗中走出，与他在光下并肩同行。于是妾身去学讲他的语言，随他来到异国他乡。
“然而一切不过是妄想，妾身得到的只有灼伤。
“当妾身重归黑暗，来到这里，遇上您，像照一面镜子，这给了妾身……另一种希望。怎么，妾身还以为这对您是褒奖之辞？”
她狡黠地挑起嘴角。
“我的荣幸。”
撤了手上的力道，杰克回以微笑。
“若是下一次，您的刀刃需要打理，随时都可以让妾身知道。”
“当然。感谢您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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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 ᐛ 」∠)＿
非常我流的杰蝶
现学现卖了一下武士刀的保养法，最初的标题是擦刀大会来着（×
至于红蝶讨厌被人注视面孔却对杰克无所谓，当然是喜欢他啦，想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他啦（×
周日就要考N1的我究竟在摸什么鱼啊OTZ
算是续篇→河灯，我 蹭 我 自 己 热 度【
